墙壁上贴着四张静物。
最大的一张,污迹白色窗台,上面放着当日报纸,广告册。黑边框白色盘子里,盛着蓝莓、红莓、葡萄、樱桃、西红柿和桃子。水果的颜色纯净,彼此参差映照。盘子旁边空的啤酒瓶,插着一段干树枝,悬挂发黄的叶子。有一盆绿色植物。一只描着中国式龙纹的蓝白瓷碗。一只紫色塑胶打火机。
另外一张,是一样的有污迹白色窗台,一只白色瓷碗,盛着烟灰和四颗烟头。切开的两半猕猴桃。两只干枯石榴。两只南瓜,一只大的,颜色很黄,一只小的,带着绿色纹路。干枯落叶。凋谢黄色玫瑰。画面右侧有一片虚影。再一张,依旧是和上面一样的有污迹白色窗台,上面有一只空盘子,放着西红柿、橘子、西柚。吃空的冰激凌盒子。空的玻璃瓶。空的描着红花的白色咖啡杯子,上面有小勺子。放在陶瓷杯子上的咖啡蒸馏器。过滤纸上有咖啡渣。
还有一张是看起来肮脏的有杯子烫伤痕迹的木桌子,放着报纸,泡凉的红茶,一只套着保鲜膜贴着标签的红色苹果,一瓶快吃空的草莓果酱,已经吃空的冰激凌盒子。一盒香烟,藏在玻璃杯后面。一盒火柴。
一律是俯拍的照片。标题是静物,以年限划分,从一九九一一直到一九九七。认同感。物质的形状、质地和颜色。沦陷和自知。生活的变迁和思绪的流动。都在其中。孤独的人都有恋物癖好。始终都是这些东西,仿佛是他生活的全部。每一天每一日重复而过的时间。
静物是一个人对自我的关照和反省。气味手洗的衣服散发出香皂味道。
在热烫阳光下面晾晒白色床单。若把脸轻伏在里面,如同沉浸在一桶热水中。呼吸它的暖气,身心俱碎。
陌生女子擦身而过,发丝轻扫过脸颊,散发出洗发水樱草淡香。
走廊里人家厨房做菜的气味,油烟和食物混杂,萝卜酱油肥肉炖在一起的富足。在冬日寒冷灰暗的黄昏,显得厚实。
父亲穿过的圆领衫领口,属于他的味道不会消退。
童年夏日午后,暴雨停歇,大地散发出泥土和植物的腥气,十分辛辣。
男子耳朵后侧的皮肤上散发出来的味道,每个人都是不同的。包括他们脖子上的皮肤。
爱在停留的时候,它的气味融合置身其中的人。而当他们分离的时候,又回复自身的存在。对方的气味是印证自我的参照。气味是遗忘的证据。
布料上散发出来的气味。草地被割草机修剪之后的气味。冬天深夜凛冽空气的气味。孩子身上母乳的气息。嘴唇里薄荷的气味,天生的清新口气。月光之下夜雾的气味。
花朵的气味。雪后腊梅,夏夜荷塘,一切白色的香花,茉莉,玉兰,栀子,玉簪,昙花……它们的香气各成体系。万事万物,沾染着尘埃风霜,却是和谐的天地。年老的人,身上会散发连自己也未曾觉察的气味,如同潮湿树干上面生长的苔藓,只有凑近它们的人,才能闻到那股味道。年少清新的身体,使人感觉跨入初春的小花园,一切正在蓬勃地展望。
寂寥的人会嗅闻自己手指的气味,它记录着他所做过的一切细节。房屋在梦中见过最多的地点,是房子。
各种各样的房子。有的在大海边,分割古怪,空间敞开,中间伫立白色圆形柱子。有的在山腰,房子有一间一间的结构,打开窗户,看到外面碧蓝大湖,天色却很暗。有的在小巷子弄堂里,是一个分明的旧式的年代,人影憧憧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些地方。在梦中,它们似乎都是可以住下来的家。
曾经在梦中去到同一个房屋。它的位置时常变化,在海边,山谷之中,郊外或某个城镇区,但结构和外形一样。一个大屋,三层楼高,看起来坚固并且华丽,也很陈旧,可以肯定的一点是,它是西洋式的,不是属于中国的建筑。
我对它有一种熟悉感觉,总是在梦中回去那里,仿佛出了很久的家门。每一次又都是不同的,总是对它不够了解。似乎它内在隐藏未知的恐惧,它的改动和变化属于无尽的黑暗的褶皱。
那一天,在梦里,有人来通知,要搬回去那个大宅,每个人都要提前去挑选好自己的房间。这一次,它的位置换在了一大堆低矮的民宅后面。突兀高耸的一幢三层大屋,入口很隐蔽,并不是那种堂皇大门。要从背后狭小走廊里穿过去。梦里暗示是,房间非常多,此刻时候还早,可以多看多选,做出决定。我看到二楼的结构,依旧是以前熟悉的:一条走廊,两边挨次排列不同房间的门。先选朝南的位置,一扇门一扇门打开,看到一个一个不同的房间,里面的家具、颜色、风格都是完全不同的。最后两扇小门,隐藏着地下通道。又走到北边的位置,一扇一扇推开关闭的门。里面依旧是各式各样不同的摆设。有些房间里有好几张床,躺着陌生人,看不清楚身体和脸。
最终南面最后一间正房,在已经打开过的房间里,最合人眼缘。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,巨大落地玻璃窗,东南西的半环形视野,正对着楼下的一个广场。有大花园、水塘和喷泉,人来人往,十分热闹。太阳亮晃晃的,让起初黑暗隐蔽的房间,顿时鲜明。我看到镶嵌银丝的绸缎椅子,橱柜的雕花镜子镶着珠贝母,床边茶几上堆满瓷器,银器,烛台,香炉,照片,大花瓶里有枯萎的芍药和丁香,水晶杯里留有琥珀色酒液。所有物品风尘仆仆。精美的古典风格的实木家具,剥脱颓落,似已过了好几百年。在拉开窗帘的瞬间,如同打开藏满宝物的洞穴的黑暗大门。刷的一声,一切跌堕失色。
此时感觉已经很熟悉。这样的动作,这样的结果,是呈现过多次的。我在发现它们的同时,觉得亦不过是在重新检查一遍属于私人的历史。
这样,也就醒了过来。家对我来说,有太长的时间,一直消耗在漫游的路途上。小时候被寄养,成年之后四处漂泊,始终在搬家。各个城市的无数次迁徙,大大小小,平均下来,大概每半年搬一次家。从带着一只行李包开始,到用搬家公司驮满整整两车的物品,有大床,沙发,那么多的画,瓷器,唱片,影碟,以及一直都让工人头痛不已的大箱大箱奇重无比的书。
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,从南边搬到北边,或者从一个人的家里搬到另一个人的家里。流离失所和寄人篱下都不是轻易的事情。试图获得一个稳定居所,最终成为内心情结。三里屯是租过的最后一处房子。陈旧老式楼房,窗外有高大白杨,早上醒来,大簇树叶在风中翻动,总以为在下雨。后来这楼房被拆掉了,又一次搬家。最终我决定给自己买一个房子。
在家里,放下一张樱桃木大沙发茶几。一扇手工描花的屏风。一盏枝形小吊灯。一只牡丹蝴蝶漆画的红色樟木箱子。配上零星中式家具。这个空荡荡的房间,逐渐塞满物品。买过旧的衣橱,椅子,还有一个古老的梳妆台,有破损的花纹。旧的东西依附太多未明的能量,会对人产生影响。因此有一段时间,经常点着檀香来消除不明的能量。
清晨在二十多层的房间里醒来,搬进去还未来得及挂上窗帘。睁开眼睛,看到的大落地玻璃窗之外的日出。绚烂朝霞,喷薄日出,有着沉郁而恢弘的场景。这样的奇迹,是新年的第一个收获。终于。有了一个暂时安稳的家。
有时会因为遇见一个男子,为了与他在一起,再一次离开自己的房子。拿了简单的书和衣服,搬进他的家里。白天他去工作,我留在他的房子里写作,照顾阳台上的花草,在厨房里做烹饪,清洗他的白色衬衣。有时候他很晚才能结束工作,我在客厅里看书。
在觉得难过或者孤单的时候,想回去的,依旧只是自己的家。打开房门,因为久不居住,空气里有陈旧灰尘味道。暖气的温度很高,一屋子老式家具还是沉静美丽旧日模样。拉开白色床罩,把旧被子抱到沙发上,喝威士忌,直到醉醺醺入睡。后来习惯偶尔以酒精解决内心问题。也许是因为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心里的周折。那是无法消解无法说明的,就跟羞耻一样。
如果有一个房子,可以让人喝醉,埋起头来哭泣,放下所有的羞耻和秘密。它就是自己的家。文/摘自《素年锦时》图/拉脱维亚摄影师JolantaBrigere北京能治疗白癜风的医院北京青少年白癜风医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