强迫症,一个特别的名词;强迫症患者,一个特殊的群体。从某种意义上讲,心理疾病比肉体疾病更可怕。在飞速发展的社会中,这些人艰难地生存、生活。他们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?他们的理想是什么?一次偶然,我采访到一位强迫症患者,通过两个多小时的谈话,我了解到这位强迫症患者令人震撼的内心世界。
病人——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人
“有时候我觉得我过去十年的生活是空白的,我的人生从16岁那年就断了。”
“有些东西你告诉自己不害怕是没有用的,你只有从内心深处真的不怕了,那才是真的不怕了。”
说实话,这是我第一次见强迫症患者。见面之前,我心里还在打鼓,担心着一些事情。但见面之后,我的疑虑彻底打消。
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了。除了有些消瘦的脸,他和普通人实在没有差别,甚至,他还长得有些像作家韩寒。
“好长时间没见你了。”我朋友对他说。他是我朋友的同事,今天我朋友请他吃饭,特意叫上我。他在济南一家培训学校当老师,半年前回家休养,这一休养就是半年。这半年来我朋友只见过他两次。
他笑了笑说:“我是个被世界遗忘的人,就算我从地球上消失了,也不会有人知道,没有人会感到惊讶。”
其实他挺健谈。还没等我询问,他便打开了话匣,而且一谈就是近两个小时。这近两个小时里,他毫无戒备地将自己的心中话倾吐。不仅是我,我朋友都感到惊讶。“真没想到他今天说了这么多。”
没人知道我——被世界遗忘的人
这是一次不大也不小的饭局。济南冬季一个普通夜晚,一家不起眼的饭馆里,三个人围坐在一张热气腾腾的饭桌上。
先说话的是我的大学同学王阳,另一个人是王阳的同事,叫侯森。侯森是个强迫症患者,病龄十年。第三个人是我。
“十年了。”侯森举起酒杯感慨,“这十年我就像没活过一样。”说完一饮而尽。
两个月前,我从好友王阳那里得知侯森这个人,听到他那些令人奇怪的行为——害怕一切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,洗一次手要半个小时,洗一次澡要6个小时,别人不能碰他,碰到手就要洗手,碰到衣服要洗衣服,碰到身上要洗澡,即便是刚刚洗过。
侯森今年27岁,山东人,学历大学本科。22岁大学毕业后,他换过3份工作,都是教师。如今,他在济南一家培训学校任教师。因为强迫症的缘故,他一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能上班,剩下的时间用来休养。今年6月,他病情加重,停职休养,这一休养就是半年。
说实话,约到他是很不容易的事情。没人知道他住哪里,打电话也没有人接。这个人像一个不问烟火的世外人。
脑里有两个我——强迫症的内心世界
“我的脑子里有两个我,一个是正常的,另一个人是不正常的。”侯森说,“这两个我经常在我脑子里打架,扰乱我的判断。比如反复地洗手,我知道已经洗干净了,另一个我却告诉我没有洗干净,命令我继续洗。”
一些我们看似简单的事在侯森眼里是无比复杂的。有一次,他起床时感觉外套不干净,就拿起抖了一下,结果这一抖就抖了半个小时。洗手要半个小时,洗衣服要两三个小时,洗澡要6个小时……这十年来,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这些我们用很少时间就完成的事情上。他的全身因为反复揉搓经常是红肿的,双手被磨出血也是常有的事。
“痛苦的不是反复的洗手和洗澡带来的身体折磨,而是心理折磨。”侯森告诉我,“在这些过程中,无时无刻的心理斗争让我身心疲惫,无数次,我瘫倒在卫生间里,醒来后还得继续。”
不光变态式的洁癖,侯森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。“当你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,你还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,你基本就完了。”侯森说,“我会因为一些小事一想就是半年,这些事情萦绕在脑子里,怎么也挥之不去。”
曾经的第一名——成长压力压垮了他
像强迫症、抑郁症这些心理病的病因大都有迹可循,很大一部分是童年受过一些心理刺激。侯森告诉我,他在童年里的确遭受过一些心理创伤。
“说实话不怕你笑话,我在小学和初中都是学校的第一名。”侯森说,“不光我们村,连十几里外的村子的人都知道我学习好。我在学校年年得小红花,老师夸我,别的孩子的父母夸我,同学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。那时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好孩子,前途无量。”
说到这里,侯森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。
直到初三那年。
“初三那年,因为迷恋网络游戏,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。起初父母和老师觉得我还有药可救,反复开导我。但没用,我小时候虽然学习好,但任性,没有人能改变我。后来他们就从开导变成训斥、打骂。等到我从网瘾中出来,一切都晚了。高中三年,无论我怎么努力,学习成绩都赶不上来了。就算赶上一点,那有什么用呢,不是第一名,我就不会感到高兴,整天垂头丧气。”
“高中是我过得最不开心的三年,我开始害怕回家,因为我一回家父母就会骂我。应该是从那时起,我患上了强迫症。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得病,真正知道是在大学里。起初我以为自己得的是洁癖,但洁癖越来越严重,不光周围人受不了,我自己也开始讨厌自己。大学四年,我洗坏过几把锁,还洗过同学的手机,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不干净,不干净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我会很害怕。”
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。他说他其实是知道这些东西是正常的,但就是害怕。“有些东西你告诉自己不害怕是没有用的,你只有从内心深处真的不怕了,那才是真的不怕了。”他这句话像是至理名言。
爱情、家庭——越来越远
“谈过恋爱吗?”我问。
他苦笑,反问:“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谈恋爱?”
高中时,侯森喜欢过一个女孩。
“是我的高中同学,清纯、阳光、美丽。”侯森说,“但她不喜欢我,觉得我有病,且无药可救。”说这些的时候,看得出来侯森是痛苦的。
我想问“后来呢”,但觉得这样问有点残酷。
“后来她当着全班人的面骂了我。”没想到不等我问,他先说了,“曾经她是我眼中最美丽的人,现在她被摧毁了。知道美丽是怎么摧毁的吗?不是毁容。毁容是不能摧毁美丽的,因为美丽还在你心里。真正的美丽是从心里摧毁它,那样你外表再漂亮也不美了。”
后来,侯森上了大学,直到工作,他都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。
关于大学,侯森说,上大学那段时间,他得到了少有的宁静。“大学里,只要你不是特别出色,别人就不会注意你,而这是我最想要的。”
除了宿舍那个小圈子,侯森几乎不和人来往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这是我给他的评价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挺好,这是他给自己的评价。
这几年,侯森很少回家。“现在一年回去一次都算多的。”侯森说,“大学的时候,特别不想回家。每次放寒暑假,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,楼管开始赶我走,没办法我才回家。毕业工作后,回家就更少了。”
“你的父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?”我问。
“知道肯定是知道,但他们不管我,不理解我,也不认为我的病是他们造成的。”侯森说。
他说他特别希望有人能理解他。
未来——强迫症患者的梦想
现在,侯森住在济南市一处出租房里。每天起床,他睁眼第一件事是规划这一天的工作:起床半个小时,抖衣服半个小时,洗手半小时……
“一天的计划很重要,因为有些工作是很浪费时间的,比如我要留出至少6个小时用来洗澡,并保证期间不被打扰,不然我会很难受。”侯森说。
有一次,他正在想事情的时候被打扰了,结果这件事他想了三天三夜。这三天三夜,他没睡过觉,没喝过水。我很难想象当时他的感受,或许最痛苦的不是肉体的痛苦,而是精神上的痛苦。
他有时会去附近一所大学散步,在树下的长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。他说,他喜欢待在大学校园里,他说这里的人很好,不会因为他是病人骂他。“比如我去学校的厕所洗手,那些学生会问我怎么了?外面的人则会说我有病吧。”在他看来,这里比外面“干净”。
说到梦想,侯森说:“我的梦想当然是我的病能很快好起来。”
“好了以后呢?”
他想了想说:“还真没想过。我相信,只要病好了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我要做很多我以前想做但不能做的事。”
谈话两小时,我感受到这个年轻人是个有思想、有抱负的人。如果没有强迫症,我相信他能取得不俗的成就。而这一切又要归咎于谁呢?
他说他现在感觉好多了,而且会越来越好了。
临别,侯森对我说:“我真的太想好起来了,这十年感觉自己根本不是自己在活,我不想再做没有灵魂的傀儡了。”
我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张名片,他伸手接过。接下来,他又要回去休养了,至于什么时候能出来,他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。
“如果你哪天去大学校园散步,想找人聊天了,你就给我打电话。”我说。
他说好。
如今,半个月过去了,截至发稿日,他毫无音讯,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。(文中姓名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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